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拉斯洛的泄怀居

拉斯洛的泄怀居

古村,拉斯洛的木屋别墅

拉斯洛的泄怀居
(图侵删)

从布达佩斯向北30公里,有一道绵延起伏、并不巍峨的皮利什山脉,最高峰也不过七百多米,山林间散布了许多古老的村落,我的作家朋友克拉斯诺霍尔卡伊·拉斯洛就隐居在其中一个叫“皮利什森特拉斯洛”的小村子里,那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代,古代匈牙利国王们曾喜欢在那一带打猎。如今那里也是一片绿林,村民总共一千两百人,但至少住有三位名人:画家沙法利·帕尔,女民歌手斯沃拉克·考塔琳,再就是我的这位名字很长的作家朋友。

拉斯洛在他的小村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·拉斯洛这个名字对中国读者来说已不再陌生,一是因为他获得了2015年度国际布克奖,二是因为我翻译的那本《撒旦探戈》,尤其在文艺圈里,即便有谁没读过这本书,也会知道塔尔·贝拉(国内译作贝拉·塔尔。此为译者按匈语人名习惯译出)。导演的那部长达七个半小时、以登峰造极的长镜头著称的同名电影,更不用说他的另外两部代表作《仁慈的关系》和《反抗的忧郁》,这两年也已经跟读者见面。前不久还有北京的朋友告诉我,说今年在小西天的电影资料馆放了几轮《鲸鱼马戏团》与《撒旦探戈》,初映前主办人介绍片子时,还特别提到我新译的《反抗的忧郁》,因为它是影片《鲸鱼马戏团》的原著。

拉斯洛小说《撒旦探戈》,被匈牙利电影大师贝拉·塔尔拍成同名电影,享誉海内外。我跟拉斯洛的交情已有三十年了。1993年4月,我在塞格德城的好友亚诺什家与他初识,那时我还不懂匈语,只能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和他交谈,不过我们聊的并不是片儿汤话,他兴奋地讲了他一年前去中国的感受,告诉我李白是他最喜欢的中国诗人,还送了我一本他写的中国游记《乌兰巴托的囚徒》,尽管一个词都读不懂。我呢,则用毛笔抄了一首《早发白帝城》送给他。就在当晚,他驱车把我带回到两百公里外的家中小住了一周,当时他住在皮利什山脚下的乔班考村。从那之后,我们成了常来常往的朋友。

两年后,拉斯洛搬到皮利什森特拉斯洛村的一个小山丘上,并在那里盖了一栋东方味的木屋别墅,一直住到现在,前院大树蔽日,后院可观日落,设计者是匈牙利建筑大师扬纳基·伊什特万。那栋山居我去过多次,不仅为木屋刷过桐油,还在那里做过好几次饭,参加过好几次聚会,我与凯尔泰斯、艾斯特哈兹、马利亚什等多位作家的初次见面都是在那里。造化弄人,谁能想到后来我竟会成为他们的“中国声音”。也是在那里,我两次遇见那个一脸胡茬、个子不高、扎马尾辫的塔尔·贝拉,至今我还记得拉斯洛跟导演一起讨论他刚写好的《伦敦人》剧本的情景,可惜那时我还太嫩,不知道自己亲历的是可能写入电影史的时刻。

《反抗的忧郁》,贝拉·塔尔电影《鲸鱼马戏团》原著。李白、观音像,中国的物件越来越多

有一年我妈妈和弟弟来匈牙利看我,不巧拉斯洛正在国外,他便将家门钥匙压到院门口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下,于是我们在主人不在家的情况下享受了两日乡村生活。由于去过多次,我对那栋房子积淀了亲近的感情:在一进门宽敞的客厅里,不仅摆了一台三角钢琴,还有一个用木架托起、用做箭靶的大圆草垛,因为那段时间拉斯洛迷上了箭术;而我为他抄写的那首小幅的李白七绝,就供在右侧靠墙的矮柜上,不过头朝下地摆倒了,我抿嘴暗笑,顺手将镜框正了过来。夕阳落后,我们在后院石灶里燃起篝火,享受主人经营的这个桃花源。

2001年我和母亲与主人在他的木屋后1998年,我因父亲去世回国一年,拉斯洛在那期间再访中国,在京时住在我们家里。我妈妈退休后疯狂学英语,唯一能派上用场的机会就是与拉斯洛聊天,她也随我叫他“劳茨”,作家的昵称。拉斯洛跟我妈妈的情谊便从那时开始,而且他也跟着我叫她“妈妈”。后来,他写了一本散文集《天底下的毁灭与忧伤》,其中有一章《妈妈》,写的就是我母亲。

就是那次,我陪他沿着李白的足迹走了将近一个月,途中在岱庙买了一张《望庐山瀑布》的拓片,回到匈牙利,他立刻装框挂在客厅墙上,而在我写的那幅字旁,摆的是我陪他在潘家园旧货市场砍价买回的一尊铜制的千手观音像。他还从北京背回一个旧梳妆匣,放在小卧室床边的架子上。再后来,拉斯洛爱屋及乌地娶了跟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朵尔卡,女孩成了他的第三任,学中文,学日文,搞平面设计,曾在北京留过学,中文名叫“墨妹”,他俩结伴去过两次中国,所以在他那栋乡间的家中,积攒起的中国物件也越来越多。

2008年,我妈妈和弟弟伟民又来匈牙利看我,那次拉斯洛夫妇在家里接待,我们一起坐在露台上眺望远山的日落,“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”,我一向安静的母亲情不自禁地哼起儿时的歌曲。后来的几年,作家夫妇客居柏林,但我们每年还是会约上两面,在他们家里,或约到中餐馆吃一顿饭。2014年他到耳顺之年,在布达佩斯的一家书店咖啡馆里搞了一场很大的聚会,他兴奋地向宾客们介绍我,说我正在翻译《撒旦探戈》。

七十大寿的新作,作家自身悲情的投影

2015年,作家在获得了国际布克奖后,更在全世界范围内开始了狡兔多窟的生活方式,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,直到疫情暴发,他们又搬回到皮利什森特拉斯洛村的山居,但很少出门,只通过电话、邮件与外界联系。

今年的1月5日,拉斯洛七十大寿,当地的文艺圈在布达佩斯的考托纳·尤若夫剧院为他祝寿,各界名流济济一堂;匈牙利国家歌剧院还特别上演了一出由他的小说《反抗的忧郁》改编的独幕三场歌剧——《瓦洛什卡》,剧作者是世界知名的作曲家、指挥家厄特沃什·彼特。而今年1月3日,也正是这位音乐家的八十大寿,因此这部歌剧的公演是献给匈牙利这对“文艺双璧”的礼物。同时,匈牙利播种出版社推出了作家的长篇新作《热姆莱在等待》,立刻上了畅销榜,我自然在第一时间好奇地翻看。

拉斯洛70岁新作改编的歌剧《瓦洛什卡》海报“热姆莱”,匈语里指一种拳头大小的小圆面包,在书中是一条小狗的昵称。这条狗活在人类中间,尤其作为一位隐居乡间的阿尔帕德王朝后裔的看门狗,它的出现或消失,都会有某种寓意或象征。与拉斯洛之前的所有作品一样,新作也以同样神秘而缓慢的节奏展开,讲述者就像位狡黠的猎人,不动声色地将读者诱入圈套:

故事发生在当下的匈牙利,九十一岁的卡达·尤热老爹是位退休多年的电工,隐居在偏僻的乡村静度晚年。而这位看上去平凡、庸碌的老爹实是成吉思汗、贝拉四世国王的后裔,身上有阿尔帕德王朝的正统血缘;要知道,阿尔帕德大公是历史上顶天立地的人物,他在公元896年率领匈牙利先民7个部落进驻到喀尔巴阡盆地,从那之后在多瑙河、蒂萨河流域定居,他的后裔则于公元1000年在这里建立王国。尤热老爹一辈子都试图隐姓埋名,退休后也远离闹市,想将这个已隐藏了许多世纪的家族秘密带进坟墓。但树欲静而风不止,他的身份最终还是被人挖了出来,许多追随者从天而降,特别在右翼势力崛起的大背景下,许多人做着王朝的复辟梦,因此极力说服他出山,挑起大旗,以阿尔帕德王朝“尤若夫一世”的身份继承王位。尽管老爹本人并不想卷入政治,“不想火上浇油”,但聚集在他周围的追随者们却日益兴奋,活跃,狂热,变得极端,其中不乏虚无的君主主义者和崇尚暴力的恐怖分子……了解匈牙利历史和现实的读者会发现,拉斯洛的这部新作有着更强烈的隐喻色彩,对根深蒂固的民粹主义倾向和日益险恶的政治生活介入得更深,更直接,也讥讽得更加透骨入髓。

拉斯洛七十岁新作《热莱姆在等待》当然,回顾匈牙利历史,这种复辟的执念情有可原,想来作家自己身上就留有悲情的投影。1954年,拉斯洛出生在匈牙利西南部靠近罗马尼亚边境的久勒市,据他讲,“克拉斯诺霍尔卡伊”并非家族的原姓,而是取自现在斯洛伐克境内一座废墟城堡,源自他祖父年轻时的一次心血来潮。一战后,奥匈帝国解体,作为战败国的匈牙利被迫签署了《特里亚农条约》,因而丧失了三分之二的领土和三分之一的人口,而那座克拉斯诺霍尔卡城堡,也因此随北部山区被割给了斯洛伐克。当时,有人写了一首充满忧伤的怀旧歌曲流行一时,第一句就是:昏暗的夜幕笼罩了克拉斯诺霍尔卡骄傲的城堡……

“这不过是一首很糟糕的小调,我每次听到,身上都会起鸡皮疙瘩,可我爷爷很喜欢它,有一次在小酒馆里唱了一整天,并做出决定,将自己的姓改成这个地名。”他告诉我说,他爷爷想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,让后代永远记住割地之耻。我想,朋友肯定知道自己原本的姓氏,只是从来不说,或许想保持某种神秘,让它成为自己作品的一部分。总之,拉斯洛继承了祖父多愁善感的文艺细胞,弹钢琴,弹吉他,29岁就写出了《撒旦探戈》,早早就找到了自己文学创作的主题、声调、语言和辨识度极高的“克拉斯诺霍尔卡伊风格”,要知道,当时的匈牙利还属于铁幕下的东欧,他还没出国看过外面的世界,他文学的眼界来自阅读,文学的抵达基于思考。在之后近四十年里,他的创作表现出一种与凯尔泰斯、莱维一样的执念,咬住一个主题深挖,深钻,放大,思考,直逼人类历史规律的真相,用他火山熔岩般缓慢流淌的长句,为我们绘声绘色地勾勒出了一个黑暗、混沌、充满了阴谋、背叛、愚昧、残酷的世界,或者说人类生活自身,难怪苏珊·桑塔格称他是“当下最有哲理性的小说家”。

《撒旦探戈》剧照在《撒旦探戈》里,拉斯洛描写了一群无助的民众愚蠢而绝望地等待救主到来,结果等来了两个骗子,结果满怀希望地跟着骗子从一个陷阱走进新的陷阱,历史就像撒旦的探戈步:绝望,希望,再绝望,再希望,无限反复;新作《热姆莱在等待》则换了一个视角,救主成了一位“众望所归”的耄耋老人,小说刻画了那些想让历史倒转的复辟狂、那些想借以赛亚到来而兴风作浪的阴谋家,当然还有许多渴望君主、渴望跪拜的愚民,这个故事读来更令人绝望。在《撒旦探戈》里,作者安排了一位整天躲在窗户后窥视的退休医生作见证者和记录者;在《热姆莱在等待》里,作者则亲自出马,在经常光顾老人家中的客人里,特意安排了一位与自己同名的流浪音乐家——克拉斯诺霍尔卡伊·拉斯洛,不仅拉近了文学与现实的距离,还增强作品的见证色彩。

当然,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的见证与凯尔泰斯为代表的见证文学有所不同,如果说凯尔泰斯透过自己的集中营幸存者的经历,看到了“大屠杀是一种人类文化”的本质,那么拉斯洛的作品更让人想起卡夫卡的《城堡》、加缪的《鼠疫》、米歇尔的《桤木王》,或许称为“文学见证”更合适,因为都是用寓言式的手法对人类的命运和本性进行洞察、提炼和文学再现。

《鲸鱼马戏团》剧照语言交织,记忆绞缠

春日的一天,拉斯洛约我在布达佩斯老城的“中国城大饭店”共餐,并邀我在回京探母之前又去了一趟皮利什森特拉斯洛村。数年未去,山居的木栅栏改成了石头墙,书房扩展到露台上,客厅的陈设也有些变化,最夺人眼目的是从屋梁上垂下的一幅浓墨恣意的大字:泄怀。我抬头看着,很是震撼,看落款,是书法家曾来德的作品。

拉斯洛看我喜欢那字,便讲给我说:有一年他和朵尔卡去中国,被诗人唐晓渡拉去参加了一场聚会,大家闲聊时,有位先生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,走到铺有宣纸的案台前,挥毫写下这两个字赠他。多年过去,这字一直悬在头顶,但他始终未能弄清那两字的准确意思,现在终于有人可问了。我解释给他,意思是“情感如决堤的洪水般从心里泄出”,他连连点头,说当时艺术家写它时,正是这种感受。

动筷前,他要拍照晒给朋友们看。这次去看他,我也是做好了准备的,自带原料调料下厨给他做了顿中餐:煎饺、红烧肉和泥肠炒油菜,动筷前他兴奋地掏出手机拍照,立刻分享给他的朋友。饭后,我掏出几本从国内背来的中文版书,《撒旦探戈》《反抗的忧郁》和《仁慈的关系》,请他给唐晓渡、阿乙和两位编辑签字,并告诉他,我正在翻译他的《温克海姆男爵还乡》,之后排着的是《赫希特07769》,肯定还有《热姆莱在等待》,因为据我所知,已有两家中国出版社在谈版权,我说,这样下去,我真要跟他“白头偕老”了。说是玩笑,其实也不是,翻译确实是要实实在在地拼岁月拼心力拼经验的事。谈话间,我们又忆起三十年前意外的重逢,其实生活中并无意外,三十年后我俩的名字能够印在一起,我俩的语言能够混在一起,我俩的记忆能够绞缠在一起,想来都是命运安排好了的。

他说我是不仅是他的“分身”,还是私厨告辞时,微笑,拥抱,拍背,吻脸,他要我从北京回来给他带些调料,特别是刚才我做红烧肉用的那种调料包,并且叮嘱:“请代我吻妈妈和伟民,告诉他们,我想念他们……”

本文作者为旅匈作家,翻译家,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欧洲学院特聘教授。(责编:孙小宁)

来源:北京晚报·五色土

作者:余泽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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